钟飞腾：RCEP为朝鲜半岛的开放发展打造“飞龙模式”
西方学术界以往讨论朝鲜半岛发展时，总是将韩国的经济奇迹视为民主体制的胜利，而认为朝鲜的发展落后源于制度不行。这样的一种看法不能说一点道理也没有，但却不完全体现东亚的发展机理。事实上，韩国之所以发展得好，与融入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有关。现在地区经贸秩序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RCEP就是这种巨变的组成部分。
针对上述背景，主要讨论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是从什么角度和层次来理解《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以往很多研究已经讨论过地区经贸合作协议对朝鲜半岛的影响，那么作为一个新型的地区经贸合作协议，在讨论RCEP对朝鲜半岛的影响，需要有一个什么样的角度和层次。
第二讨论一下RCEP的内容和性质，即它到底是侧重于经济的功能，还是更加富有地缘政治经济含义。第三是分析一下RCEP对朝鲜半岛发展的潜在影响，当然这是一个理论上的推断，因为RCEP目前还没有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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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美国为中心的秩序，重新看待地区经贸协定的政治经济意义
就第一个问题而言，简而言之是，在百年大变局中更好地统筹安全与发展。在讨论一个地区经贸协议对朝鲜半岛开放发展的影响时，既要看到其经济影响，也要看到对安全的影响。2021年3月中美阿拉斯加高层会晤后，我们看中美竞争有了“平视”的视角，“恐”美的心态大幅度减少，以比较平等的心态看中美关系，这是一个巨大的变化。
这种心态主要与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以后的世界经济格局有关。2010年2月初，胡锦涛同志在一次重要会议上论述了世界经济的运行格局，即发达国家作为消费者，中国作为制造者，一部分新兴市场提供原材料，然后发达国家的资本市场介入，使整个经济机器运转起来。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对于传统的世界经济运行能否继续，世界上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生产力的发展将推动全球化自动调整，另一种观点则认为这种不平衡难以维持。中国坚持辩证法，既要充分利用全球化，同时也严密监测全球化的负面效应。因而，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们已经对中美关系，特别是中美经济关系的弊端有所警惕和防范。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以后，我们的贸易占GDP的比重从60%快速下降至目前的30%多。所以，其实我们从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以后已经开始加大国内大循环，只是我们现在给这样一种转变起了一个正式的名字。
2018年以来的中美贸易摩擦使得中美经济关系的弊端进一步得到显现。中美贸易摩擦以来，美方明确地在推进中美经贸关系的逐步脱钩，特别是加速高技术领域的脱钩。就高技术而言，中美脱钩这个趋势短期内不会逆转，这是我们讨论RCEP对朝鲜半岛和平发展产生影响的一个重要因素。
如果说中美进一步向前脱钩，那么会脱到什么程度呢？目前，对这个问题的讨论不太多，可供比较的例子是历史上的德国和日本。在经历20世纪80年代与美国的贸易战之后，日本和德国占美国的贸易赤字比重已经下降到10%左右。因此，现在中国占美国贸易赤字的比重还是有些高，未来还继续会下降。虽然不至于降到10%，但可能会在20%-30%的区间保持稳定状态。
从上述背景去理解RCEP，就具有了和看待20年前加入WTO，与东盟签署10+1经贸协定时不同的视角。20年前，中国的实力地位总体上还不够强，人均GDP仅为1000美元，还说不上是一个庞大的消费市场，更多是一个有发展潜力的大市场。因而，中国采取了融入国际大市场的策略，当时也没有别的市场可供选择。20年后，中国实力地位截然不同，从过去的追随者、“搭便车”变成了现在的地区事务的主导者，正在形成一种侧重于国内大循环、国内国际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那么新型地区经贸协定的内涵也会很不一样，我们对地区贸易和投资实际进行的运行机制有了新的理解，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一个视角。
中央在判断世界经济进入动荡变革期以后，提出了加快形成新发展格局的新发展战略。立足于新发展阶段，加快形成新发展格局。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实力的上升，现在我们已经超过了当年日本占美国经济比重的高峰值，1995年日本占比达到71%，然后快速下降，2020年中国占美国比重已经超过该阈值，而且未来看不到这个转折点在哪里。2020年底，日本和英国的两家智库不约而同的预测，2028年中国经济体量将赶超美国，比2010年的预测提前了好多年。
由于中国经济体量迅猛膨胀，中国有信心形成新发展格局，其重要依据是我们国内形成了一个真实的庞大消费市场。这个是非常重要的，由于我们有这么大的一个体量，所以我们有信心去带动周边国家，带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发展。回顾历史，比如说20世纪50年代，美国人均GDP差不多也是刚到1万美元，美国为什么会成为西方世界的领袖？一个是通过“马歇尔计划”整合了欧洲，第二个就是它的经济总量占西方的比重非常大，所以它能够通过向西方国家开放市场，带动整个西方国家的发展，最终形成了自由主义国际秩序。那么今天的中国也有与当年美国类似的力量，我们可以带动一些周边的小国。习总书记曾指出，我们愿意让周边国家搭中国的便车，让其他国家分享中国发展的红利。这意味着只要跟进中国的轨道，周边国家也是可以获得很好的发展的。
由于美国没有参加RCEP，这一协定更加凸显中国在推动地区发展中的中心位置
2020年11月RCEP协定签署时，中国商务部对RCEP的内容有一个权威的官方解释。首先它是一个现代的协定，之所以说它是现代的，最核心的是纳入了一些比WTO更先进的内容。WTO签署于1995年，距今已26年，它的一些内容已跟不上时代的发展，现在大家都在试图修改WTO。2020年新签的 RCEP，是比WTO更加进步的一个协定。
RCEP在三个方面具有创新性的重要意义。第一个，最重要的其实是原产地的累积规则，这一创新性的机制设计，会使新冠疫情以后亚洲地区化的合作加速。新冠疫情暴发后，全球化发展受阻，供应链、产业链的地区化发展更加明显。为了保障供应链安全，跨国公司将更加重视区域内国家之间的投资布局，因而这个协定会进一步加速东亚区域内的产业分工与合作。
第二个方面，RCEP还是按照东亚特有的区域合作的模式，区分发达和发展中国家，给发展中国家很多的优待。因而，它并不是西方式的给出统一规则，而是以发展为导向，允许各国之间保持差异性。
第三个，中日之间通过多边的方式达成自由贸易协定，在RCEP签署之后，中日之间有了一个贸易投资更加便利化的框架协议，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内容。
那么对于RCEP的性质，应该如何来解读它？大部分人都同意，其实RCEP更重要的是地缘政治的一个含义，特别是中国的中心地位更加突出。
国际主流舆论认为，随着RCEP的签署，首先表明中日韩三个相互竞争的经济体，达成了一个自由贸易协定。这是一个重大的突破，因为中日韩自贸协定，多少年来雷声大雨点小，协定总是达不成。那么现在总算有一个通过多边的方式，使三个国家的经贸规则至少容纳在一个统一的框架内。还有评论认为，该协定实际上是更有利于中国来制定亚洲的贸易规则。第三种评价是说，实际上亚洲的经济模式对世界的吸引力更加彰显。第四种评价，则认为由于印度退出协定，对日本的地区野心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所以总的来讲，RCEP这个协定的达成，在政治意义上是很大的。至少使得西方离间中国和亚洲各国的关系破产了，与美国预期不同的是，在美国缺席亚洲的地区经贸合作机制之后，亚洲其他国家与中国的合作机制更加巩固，那么这就更加凸显了中国的中心位置。
美国政客基本上认为，这个以中国为主导的地区经贸协定，体现中国的价值和理念，伤害了美国在这个地区的构建的同盟体系。
美国国会议员甚至建议，美国应该加以反击，美国至少在某些部分重新返回到 TPP 协议。美方的评估，反复宣扬中国通过该协定获得了地区主导地位。
2021年4月下旬，安庆国际法律事务所（Akin Gump Straus Hauer & Feld LLP）合伙人CleteWillems在国会举行的“美中关系：通过贸易增强美国竞争力”听证会上表示：中国实施RCEP，考虑CPTPP，美国不能袖手旁观。美国的不作为使美国公司处于不利地位，剥夺了他们可以用来资助更大创新的收入。美国还错失了在技术转让、补贴、国有企业和数字贸易等关键领域制定标准的机会。
事实上，按照美国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珀森（AdamPosen）的评估，中国加入WTO以后的20年，快速迈进全球化，而美国总体上是从全球经济当中退却。虽然美国签了很多自由贸易协定，但这些协定在经济上意义不大，美国主要是出于外交政策的考虑，安排了自由贸易协定。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以来，美国由于国内政治经济的变化，对全球化的批判色彩越来越浓，美国不再能够像冷战结束以后或者21世纪初的时候，在多边的经济领域扮演领导性的角色。目前，美国甚至还不如日本，日本还试图在东亚地区经济合作中扮演领导地位。
总的来看，RCEP的签署，预示着美国在亚太地区的经济和战略影响力的快速下降。如果未来美国不能很快跟进的话，实际上在亚洲区区域经济合作当中，美国的位置会被边缘化。与此同时，大多数人都同意，未来两年拜登政府基本上不太可能参加任何新的经贸协定。那么这一时间差，对于中国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战略机遇期。
只有融入中国的发展发轨道，朝鲜半岛才能走上开放发展
RCEP对于中国推动朝鲜半岛的发展非常重要。朝鲜和韩国被很多发展经济学的教材作为制度经济学的一个例子，就是说韩国发展的好是因为民主制度，而朝鲜为什么搞不好呢？主要是因为制度差，但实际上更主要的原因是，韩国融入了当时的最大经济体所建构的国际经贸体系。
与美国推动韩国发展相比，东亚更具有影响力的是日本主导下形成的雁形模式。1985年，曾担任日本外交大臣的著名经济学家大来佐五郎在韩国首尔开会时总结了日本的对外经济合作模式，他认为日本开创了一种新的分工模式，日本从低产业向高产业发展，然后把低产业转移到周边国家，带动了周边的发展，这个模式是非常成功的。
那么中国发展到现在，处于一个什么样的阶段？目前的理论研究表明，如果一心追求发展，并且不断取得成功，那么全世界的国家毫无例外，都得经历这么几个阶段，包括马尔萨斯陷阱阶段、二元经济阶段、刘易斯拐点阶段以及新古典阶段等四个阶段。十年前，著名经济学家蔡昉曾判断，中国已经走完了第3个阶段正步入第4个阶段。现在中国政府也说我们要立足新发展阶段，推动以高质量发展为核心的新发展格局。以往，在东亚地区，只有日本和韩国走过所有4个阶段，目前，中国也在经历4个阶段，所以这个是我们比以前有更加有底气的一个来源。中国经历了这些阶段，完全知道在不同的发展阶段，需要什么样的政府与市场的模式，需要什么样的人才，需要什么样的体制才能够赢得更好的发展。
由于中国的规模远比日本庞大，因而中国推进国际经贸合作的效应不只是“大雁“”，而是“飞龙”。20世纪50年代，美国的经济总量占西方世界的比重，跟我们现在占“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比重差不太多。简单类比，就可以知道，按照美国的方式，中国也完全有实力带动穷国的发展，开放国内市场是能够带动发展中国的。更何况，中国的理念与美国有很大不同，强调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目前，中国正在大力推进开放国内市场，这对韩国和朝鲜都是有很大吸引力的。
新发展阶段的判断非常重要，我们要站在一个新的发展阶段的角度上来看RCEP这个协定。这个协定帮助中国从制度领域夯实了地区经贸合作的新基础，特别是在中日韩之间有一个框架，这是非常重要的。
立足于发展阶段，朝鲜现在重视经济发展的路子是比较对头的。2016年朝鲜劳动党七大以来，推行发展核武器和经济并行的战略路线，开始转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2021年1月朝鲜八大召开，号召要学习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仅从这一点来说，朝鲜也非常看重发展阶段的差异。朝鲜不是学现在的中国，而是学80年代的中国，调低军队的影响力，提升经济管理干部的政治地位，这个是非常好理解的，迈向现代经济增长，需要一个更好的管理经济的干部队伍，需要调整国民的心态和目标。
回顾中国的改革开放，虽然我们于1978年底重新打开国门，但是其实我们花了七八年时间，才真正确立以沿海地区2亿人口率先参与国际大循环的发展战略。中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花七八年时间才找到清晰的发展战略，那么像朝鲜这样一个小的国家，它一旦认识清楚了需要什么样的发展战略，那么未必需要像中国这样花费这么长的时间去探索。而且，中国道路、中国经验是现成的，朝鲜只要加以选择性利用和创造性发挥即可。
1988年3月，时任国务院副总理谷牧曾指出，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通过八年的探索，最终形成一种新的经济发展理念和发展战略，其实是比20世纪50年代向苏联“一边倒”，更加激荡人心的思想变革。1988年9月，邓小平在听取关于价格和工资改革方案汇报时说：“沿海地区要加快对外开放，使这个拥有两亿人口的广大地带先发展起来，从而带动内地的发展，这是一个事关大局的问题。”回头看，谁条件成熟，就允许谁率先融入国际大循环，这个外向型经济发展战略的形成是推动中国成功的主要原因之一。
依照这个模式，朝鲜半岛的开放发展，无论是韩国还是朝鲜，在中美战略博弈加剧，特别是中国崛起在这个地区的影响力加深的情况下，将来唯一的出路可能还是要回到中国轨道上来。
有学者担心说韩美同盟以及朝美勾结的前景？从统筹安全和发展的理念看，朝鲜倒向美国的可能性并不大。美国即使给朝鲜提供了安全保障，今后的美国及其同盟国也没有产能转移给朝鲜，让朝鲜像中国80年代一样接受正在走向经济虚拟化的西方国家的过剩产能，然后步入一种快速的发展阶段。一个没有经济发展支持的安全战略调整，注定是不可持续的。
今后，朝鲜也会像中国一样，平衡好市场和政府的作用，让市场发挥更大的作用，特别是在早期发展阶段充分尊重比较优势原理。从经济上而言，现在只有中国能从产业上给朝鲜提供合适的产业，比如说劳动密集型产业，然后再从劳动密集型产业变到钢铁，再从钢铁再进一步产业升级。世界上成功实现发展的国家表明，从低到高循序渐进，不断推进产业升级是必由之路。放眼全世界，现在只有中国能够帮助朝鲜实现从低到高的产业发展。如果我们把中国改革开放的路子重新梳理一下，然后结合现在的中美战略博弈以及朝鲜半岛的形势，我们应该有信心从理论上勾勒朝鲜半岛的开放发展前景。
作者：钟飞腾，中国社科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大国关系室主任、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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